连云港一化工厂偷排：环保检查屡扑空 举报人被疑报复

　　唐加生是江苏连云港紫燕化学有限公司（下简称紫燕化工厂）的锅炉工。从今年4月份开始，他连续多次向当地及中央环保督查组反映紫燕化工厂存在偷排污水、焚烧填埋固废等违法行为，并称上述污染给自己带来了一身病痛。

　　紫燕化工厂正门。紫燕化工厂所在地、灌云县临港产业区环保部门相关负责人11月17日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证实，接到唐加生的举报后，当地管委会、环保、公安、纪委等多个部门曾多次派员赴现场调查，但每次都没有找到关于唐加生所反映情况的有力证据。

　　当地环保部门相关负责人怀疑，唐加生似乎是“在拿环保当枪使”，借用“举报环保问题”的名义向当地政府及工厂施压，以便在其与工厂的谈判中能获取私利。

　　而唐加生对此否认。他认为当地政府之所以多次调查未果，是因与化工厂“沆瀣一气”。

　　对唐加生的说法，临港产业区环保分局局长李文明摇了摇头，“怎么可能，这么多部门参与了调查”。

　　与老板发生冲突，一怒之下举报“老东家”

　　紫燕化工厂位于黄海边的连云港市灌云县临港产业区。

　　十年前，临港产业区所在地是一片滩涂，遍布盐场。十年后，居民内迁，滩涂改造，这里出现了一群化工企业，100多家工厂占地二十几平方公里，星罗棋布。

　　唐加生所在的紫燕化工厂是一家生产医药中间体等化学品的化工企业，员工规模七十多人，年利润约四五百万，在临港产业区一带属于中等水平。唐加生在这里干了五六年，平时的工作就是给锅炉添煤，顺带给锅炉进行普通的保养维修。

　　直到今年4月，唐加生与老板王华平发生了一次冲突。

　　唐某生原先工作的锅炉房。冲突源自4月份紫燕化工厂替换掉了原来合作的煤厂，开始从一家新煤厂采购煤炭。

　　唐加生告诉澎湃新闻：“老板说这家新进的煤不好，但由于是煤老板是县环保局某领导的亲戚，不好拒绝，所以让我去跟送煤来的人说‘这煤不好，退掉’。”

　　唐加生说，他随后就跟新合作的煤老板朱新武说朱的煤不好，双方吵了一架，但那批煤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事后，唐加生觉得老板这是在让他“背黑锅”，而老板王华平也因为煤没成功被退走而对他恼怒。

　　“老板找人打了我一顿。我说我要举报你。”唐加生说。

　　紫燕化工厂老板王华平则给出了另外一种说法。王华平说，他之所以更换掉原来的供煤商、选择了新煤商朱新武，是因为朱供煤的价格比之前的低，而唐加生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唐与此前的煤商有私下交易，唐加生可以从中抽取回扣，由于更换了供煤商，唐加生便怀恨在心。

　　4月24日晚上，唐加生给临港产业区管委会人大主席程伟发去一条信息，举报紫燕化工厂偷排污水、焚烧填埋固废，请求政府调查。他的证据，是过去几年工作过程中间拍得的排污、焚烧固废的照片。

　　唐加生告诉澎湃新闻，工厂有污水处理装置，但使用成本太高，因此偷排。而由于锅炉房离排污开关近，所以老板平时就让他掌握排污开关，按时释放出那些未经处理的污水。

　　唐加生还说，工厂固废大多来源于生产失败的化工产品，或用于生产的固体废弃材料。由于没地方处理，老板就将其掺在煤料里焚烧，或将其深埋地下。这样既能减轻燃料成本，还能及时处理掉固废。澎湃新闻记者从灌云县临港产业区协会会长于建华处获悉，固废若运往附近的专门公司处理的话，每吨的处理费在3000元到5000元不等。

　　临港产业区管委会人大主席程伟对澎湃新闻记者介绍，接到唐加生的举报信息后，当天晚上他就安排环保部门去工厂突击检查。不过，除了发现工厂对一些固废编织袋焚烧等违规行为外，并未发现排污、填埋等现象。

　　灌云县环境保护局今年7月5日向紫燕化工厂下达的《环境保护行政处罚决定书》（灌环罚字[2016]66号）据灌云县环保局《环境保护行政处罚决定书》（灌环罚字[2016]66号）显示，4月24日经环保部门检查，紫燕化工厂锅炉有焚烧废包装袋和废包装桶，焚烧重量1吨左右，违反了处置固废相关规定，环保部门决定对该公司罚款10万元。

　　至于偷排污水与填埋固废，该次检查的结果是，检查期间，紫燕化工厂车间废水经雨水沟排放至雨水收集池，未进入外环境，疑似地点经挖掘未发现固废。

　　不过，按照唐加生的说法，当天晚上，环保部门去到该工厂调查之前，老板就找到他，“老板质问我，怎么还发短信举报。”唐加生说，老板怎么会知道是他举报发短信举报的呢。他猜测，是有人把这个消息提前泄露给了老板。

　　这次举报之后，唐加生又打电话、信访举报多次。

　　他还曾向中央环保督察组举报。2016年7月15日，中央第三环境保护督察组对江苏省开展了为期1个月的环保督察。期间，唐加生打电话向督察组反映紫燕化工厂的污染情况，督察组批示属地处理。

　　接中央环保督察组指示，再次调查仍未发现污染问题

　　据灌云县政府网公示的《中央环境保护督察组交办信访问题连云港办理情况公示（2016.8.7）》（以下简称《公示》），唐加生对紫燕化工厂的举报主要围绕以下几点：1、将化工废料加在煤中投放在锅炉中燃烧；2、废料埋在厂区南侧放油桶的大棚地下、大棚东边围墙下、五车间前面的水池旁地下；3、污水不处理，直接走下水道偷排。

　　临港产业区管委会人士对澎湃新闻介绍，8月5日，收到中央环保督察组的指示后，灌云环保部门执法人员再赴紫燕化工厂调查，其结果仍然是没有找到唐加生所说的偷排污水、焚烧填埋固废的证据。

　　执法人员对举报人提出的三个固废填埋点位进行挖掘。当日现场在其中一个点位挖掘出重为7.5公斤的小袋黑色物体，经确认是活性炭。其他两个地点也未挖掘出固废。

　　调查组在现场也没有发现有废水进入雨水管道污染河水，“偷排”情况也未见到。

　　不过，《公示》中提到，该次检查中，发现紫燕公司存在非法处置危险废物、危废堆放不规范及某些项目产能发生重大变动等环境违法行为。对此，对紫燕化工厂罚款6万元，并责令其停业，限期整改。

　　临港产业区管委会纪委书记郑亚松对澎湃新闻说，关于唐加生举报的相关情况，环保部门多次组织现场核实调查，“对查实的都已经实施了处罚”，且几次重要的调查行动中都有当地的公安、纪检部门的介入。

　　举报人现场指认，各方是否“就地开挖”分歧大

　　尽管相关部门已给出阶段性处理结果，但唐加生并不接受。他觉得，自己讲的明明是事实，其所说的几个固废偷埋地点都有证据，“为什么环保部门就没找到？”

　　联系起之前的“短信举报”被老板提前知道一事，他越来越怀疑，当地政府与企业已经“串通一气”。举报仍在继续。

　　鉴于前几次调查唐加生都未在现场，11月17日，临港产业区管委会提议，组织临港产业区环保分局、临港派出所、唐加生与在现场采访的澎湃新闻记者一起去了紫燕化工厂，现场核实检查。

　　唐加生手机里储存的紫燕化工厂掺了化工废料的煤渣照片。 唐加生供图当天下午，几行人来到紫燕化工厂，一进门，唐加生与老板王华平碰面，口角相向。唐神情激愤，向众人依次指认哪些地方埋有固废、哪些地方是污水流出口。

　　唐加生手机里储存的紫燕化工厂排污照片。 唐加生供图不过，其指认的填埋点现在均已是水泥地，曾经的“排污口”如今也不见踪影，管道已改，阀门已换。除了堆放在锅炉房旁边的一堆废包装桶，以及积在露天平地的一堆掺有废编织袋、工厂垃圾的煤渣，几乎没有更多的能证明该工厂曾经有严重污染问题的东西。

　　记者在紫燕化工厂发现的混合了工厂垃圾的煤渣。

　　记者在紫燕化工厂发现的锅炉房旁堆积的废包装桶。

　　要核实唐加生的举报内容是否属实，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挖掘机开掘其所说的填埋点。但由于过去曾经多次开掘过，每一次都要动用较大的人力物力，给工厂本身也会造成破坏进而带来修整成本，各方对于这可能是又一次“扑空”的挖掘，都很谨慎。

　　官方人士称，不能仅凭唐加生一句指认，就“兴师动众”，众人希望唐加生可以做个担保，证明其指认的点一定有填埋固废。然而，唐加生也有点犹疑：他说的几个地方都已经开挖过，再挖一遍会有不同结果吗？

　　事实上，唐加生还有另外一层考虑。他对澎湃新闻说，他还知道另外一个没挖过的填埋点，确信里面会有固废，但这次不能说，“要等中央环保部门过来”。

　　各方犹豫之下，挖掘调查工作最终没有进行下去。唐加生说还要继续举报。环保部门则表示，若有证据，唐随时可以打电话让他们调查。

　　老员工怀疑污染带来“职业病”，老板则称这是“敲诈”工厂

　　唐加生举报紫燕化工厂除了造成环境危害外，另一个就是职业危害。

　　唐加生向澎湃新闻出示了一叠在当地各大医院看病的单据及诊断报告。报告显示，他当前患有咽喉炎，还有皮肤现红点、肠胃黏膜充血、精子活力低下等症状。他说，是紫燕化工厂的污染造成了自己的“职业病”。

　　这是他今年4月份举报过后陆陆续续查出来的病症，唐加生希望工厂为他的病负责，为他支付医疗费用。

　　而在工厂老板王华平他看来，唐加生四十多岁，未婚，精子活力低下是正常现象，而至于咽喉炎、肠胃充血等更是常见病。王称，去年6月份，公司还安排过员工进行职业健康体检，当时唐加生的体检报告是除咽炎外，未发现其他疾病或异常，也未发现职业禁忌症或疑似职业病。

　　王华平说，唐加生说他患有“职业病”，只是为了敲诈。

　　双方各执一词。在临港产业区管委会的见证下，唐加生与厂家去连云港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及连云港市东方医院进行多次检查鉴定，但一直未果。

　　连云港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一位负责病情诊断的辛姓医生告诉澎湃新闻，职业病的诊断鉴定十分复杂，作为化工产业来说，需要对患者所接触的可能导致疾病的化学物进行逐项式排除鉴定，才有可能最终确定化学物品与疾病之间的关系。

　　临港产业区管委会纪委书记郑亚松对澎湃新闻说，双方现在一直僵持在这，“如果就拿几样化学物进行鉴定对唐加生不负责，他会说可能是其他物质引起的，企业也不可能同意把他厂里几百种物质一一拿去鉴定”。

　　“现在临港产业区烧锅炉的人中，我们知道的就这么一个（人）说职业危害导致（他）有病的。”郑亚松说。

　　曾“变卦”请求中止调查，官方说这是拿“环保调查”当儿戏

　　临港产业区管委会纪委书记郑亚松说，4月24日唐加生举报后，政府邀请他次日到现场指认，但唐加生却因为与老板私下协调而临时反悔，要求撤销调查。

　　临港产业区管委会人大主席程伟的手机短信记录显示，4月25日，也就是在唐加生向其举报紫燕的第二天，唐加生给他发了一封短信，大意是说，自己头脑不清、举报不实，希望政府中止调查。

　　11月17日，在管委会办公室里，程伟质问唐加生为何举报诉求前后不一？满脸通红浑身酒味的唐加生说，这是因为举报过后，受到老板“扣发工资与补贴”的威胁，不得已只好先停止举报。王华平也对澎湃新闻说，唐加生4月24日举报的次日，工厂就开除了他，唐担心拿不到工资和补贴，双方私下有过一次协调。

　　程伟认为这有点把环保调查儿戏：政府都着手准备调查了，举报人却变卦了。

　　唐加生则问程伟，为何王华平会提前知道短信举报人是自己。程伟表示并不知情，不过就王华平与唐加生之间的矛盾冲突来看，不排除是王“猜到举报人”的可能。

　　王华平对澎湃新闻说，自己是4月24日晚环保部门上门检查之后，才找的唐加生质问，他并未对他说过“短信举报”的话，“用什么方式举报的我不知道。”

　　环保执法越发严格，居民污染担忧日渐消弭

　　临港产业区环保分局局长李文明对唐加生举报内容曾做过多次调查。他认为这或许是唐加生为满足私欲而闹出的一场风波。

　　“因为个人私利而‘利用’环保的事，我见得多了。”李文明说，曾经有一家工厂的员工被老板开除，他便找到环保局这边说要举报。李文明问他有什么证据，对方说“没有”，得让环保部门的人带他一起去现场找。

　　李文明说，临港产业区举报环境污染的人一般有三种，一种是纯粹举报的，一种是有劳资纠纷的，还有一种就是假举报。第三种人，通常都是因为私人恩怨而滋生了报复心理。

　　管委会纪委书记郑亚松也说，调查企业是环保的工作，但也不能支持举报人利用环保去谋取私利。

　　李文明说，近两年临港产业区的环保检查越来越严格，产业区里的人都知道企业怕环保，就有些人钻这个空子。

　　管委会人大主席程伟告诉澎湃新闻，2014年是临港产业区环保工作的分水岭。那一年，位于园区的何利瑞非法填埋固废被查处，该公司5名责任人被依法追究刑事责任。该事件惊动了环保部华东督查中心，临港产业区自此之后“痛定思痛”，开始狠抓环保。

　　该产业区企业协会会长于建华对澎湃新闻表示，2014年开始环保大力整顿至今，该产业区已经关停了二十多家企业。

　　郑亚松说，环保上不达标的基本上都是中小企业，而政府是不会包庇这部分企业的。从经济总量上讲，80%的小企业的财税收入贡献仅相当于20%的大企业的贡献额；从环保的长期影响上看，环境污染了会大大影响当地的招商引资。照此说来，如果包庇中小企业，就是得不偿失。

　　不过，据郑亚松介绍，临港产业区的经济总量目前可以占到整个灌云县经济总量的70%，可谓当地经济发展的龙头产业。

　　“以前很多当地居民都外出务工，因为产业区建立后，许多外出打工的人现在都回来了。”临港产业区附近的多位居民告诉澎湃新闻。